金聖華:這一年


前一陣子,坊間傳得鬧哄哄的是九把刀的《那些年》,因為忙,電影沒看過,但是總也知道些內容情節。最近,志同道合而年紀較輕的朋友,發起一年一度的新春聚會,以「那些年」為主題,一面嘻嘻哈哈歡慶新年,一面把一對對與會人士那些似熟悉又遙遠的拍拖照片製成碟片,放上熒屏,一起緬懷過去的青春歲月。

不知怎的,也許是去日長,來日短的緣故,近來的時光裏,竟然愈來愈不再沉溺於往昔,愈來愈不去追憶似水年華。如今所感受的,不是「那些年」,而是「這些年」;甚至不是「這些年」,而是「這一年」。最叫人深切體會的是「活在當下」,每天一早醒來,瞥見窗外的晨光透過窗簾,靜悄悄而又喜孜孜的進入室內,打個照面,不由得會欣然感恩:「多好,又賺了一天!」原來,手上緊緊抓住,心中牢牢繫念的是目前,是現在,是此時此刻。

日子過得恬靜,安寧。名韁利鎖,拋得老開,在林外,在山後,在極目不見處;繁文縟節,也都隔得遠遠的,素淡的畫面裏,又何需濃墨艷彩來敷色?

一杯淡茶,不加糖,不加奶,入口甘冽,自有一股清香;一對老伴,不再俊,不再美,黃昏時兩手相攜漫步小徑上,夕照下拖着遲緩而溫馨的身影——漫長的歲月已共同度過,未知的前程哪怕一起走下去?

各方好友義助供稿

這一年,沒完成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,卻過得特別豐盈,充實。除了親情,最叫人珍惜的是友情,在特別需要的時候,像清泉,像活水,汩汩流淌,源源不絕,時時灌澆在心田。

去年年初,明報增設文化特刊,每星期五見報,承蒙主編潘耀明先生垂青,邀我替他開闢專欄,以「明采」為名,在大宅中造園設林,為全貌增添姿采。對我來說,友情重於一切,既然答應義務相助,誓必一諾千金,全力以赴。然而,允諾之初,並沒想到過程毫不輕鬆,因為世上雖然名家如林,但凡名家必然事忙,因而難以抽暇執筆。結果一方面好稿難求,另一方面時間緊湊,每周得定期組稿,於是,在稿情告急之下,就不得不央求各方好友仗義助陣了。

最使我感激的是雙林之助。雙林,就是世稱大美人的林青霞,大才女的林文月。闢欄之初,青霞就為我打氣:「我的稿,一定要先給『明采』」,各方索稿的朋友多,她卻斬釘截鐵的如此回答。於是,開欄篇後的第一篇來稿,就是林青霞的〈什麼樣的女子〉,細述她和楊惠珊的友情,圖文並茂,整整登了大半版。林文月在越洋電話中替我着急﹕「組稿得一期接一期,可不容易。」為了支持,她把手邊一篇有關翻譯的稿子〈文字的表情〉立刻寄來,正好趕上第三期。有了雙林之助,文圃中綻放了兩朵清麗的花,「明采」開得漂亮。

接下來,就開始打學苑友好的主意。蓉城才子張隆溪的〈新年重訪錦城〉,崇基院長梁元生的〈記白先勇二三事〉,中大同事吳宏一的〈鴻爪雪泥又一章〉就是這樣找回來的。常說,好文章是要逼的,看到幾位學者在百忙中惠賜的宏文,才發覺此話不假。

去年2月裏,白先勇到中文大學來講學,我除了替《明報.文化人間》安排專訪,為了配合版面,自己也趕緊寫了一篇〈喜結牡丹緣〉,追憶與白教授相識相交的過程。文章刊出沒多久,又到催稿時,正好香港藝術團的前總監楊世彭在台北排新戲,把名著〈相約星期二〉搬上華人舞台,這樣的文化盛事怎可放過,於是請楊大導把經過情形詳述成文,以饗讀者。華瑋的〈崑曲越劇進中學〉和白先勇的〈崑曲走進校園〉,先後把傳統戲劇與人文教育的關聯詳細剖述。彭鏡禧的〈問題劇的劇名問題〉討論莎翁名劇的翻譯問題,語多精闢。當然,除了文學、翻譯、戲劇各方面的文章,也不能缺少藝術,正好,畫家史易堂自外地返港,於是央他在百忙中執筆談藝壇遺韻。〈飲盡東海萬頃水〉一文,將潘天壽、傅抱石、黃冑等名家的趣聞逸事,娓娓道來;〈與東山魁夷一夕談〉則悉心描繪了作者與日本殿堂級大師談藝論畫的經歷。

在組稿的過程中,電郵傳真都不管用,長途電話是免不了的,尤其像白先勇、余光中那樣的名家,忙人,不斷催促之餘,只好誠心誠意的等待。白先勇的〈修菩薩行——杜聰與河南愛滋孤兒的故事〉,是他在百忙之中一直想寫而無暇寫的文章,結果經長途電話三催四請終於給逼了出來。余光中的文稿十分難求,7月底,8月初,終於等到了余先生的大作,先後三篇旅遊文學作品:〈西湖懷古〉,〈皖南問俗〉,及〈黃山詫異〉,使「明采」熠熠生輝。

欄中敘舊也是緣

專欄文章少不了人物的描繪,張洪年的〈小人物,大丈夫〉、〈記小雪〉,袁莉的〈Albert Camus, 1954〉都是動人的作品。到了下半年,該催的文章都催了,邀請的朋友都已交稿了,正在犯愁,林文月又一次伸出援手,遠在美國的她,在一次宴會上看到張洪年,經兩人的努力,竟替我邀到了難得的文稿,丁邦新的〈死神的腳步〉,李林德的〈母親的背〉這兩篇情真意摯的好文章,就如此出現在「明采」的版面,讀者的眼前。

11月底,在余光中先生於光華中心舉辦的講座上,巧遇他的高足黃秀蓮,當下立即邀稿。秀蓮很熱心,不但投來〈百年感動〉,〈一生最愛是自然〉等文稿,還為我邀請到旅法作家綠騎士的大作〈兩張畫像,零芝靈沙〉。綠騎士是多年前我在法國留學時認識的朋友,睽違已久,竟然在「明采」欄中重續舊誼,也是一種緣分。

為「明采」組稿之餘,自己也嘗試寫一些與前不同的文章:〈老伴頌〉寫另一半,〈一方紙巾〉懷念母親,〈人不知而不慍〉記述父親拍攝《孔夫子》的來龍去脈,〈陪太子讀書〉則從孫兒讀書的實況來看香港教育的現狀。以前,曾經寫過無數社會名流,各界翹楚,只是從未涉及身邊人,身邊事。隨着韶光的流逝,才愈來愈發覺生命的充盈,不在乎騖遠,不在乎外求,最寶貴最幸福的一切,原來就在眼前。

這一年,每逢諸事繁忙的時刻,耀明兄就會出手相助。人緣好,交友廣的他,一經邀約,稿件紛至沓來,賜稿的名家包括王鼎鈞、鄭培凱、張曉風、黎紫書、劉劍梅、韓少功、徐小斌、蔣韻、舒非、舒婷、顧媚、蘇童、彥火、朵拉等,內容精采紛呈,使「明采」欄更添神韻。

這一年,日子好好過了,專欄的園地也開墾灌澆了。值此任務完成之際,謹向各位賜稿的作者致以由衷的謝意,並向支持及愛護「明采」的讀者朋友道一聲珍重再見!祝大家龍年安康,萬事如意。

文:金聖華
香港中文大學翻譯學榮休講座教授
香港翻譯學會榮譽會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