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曉風:去找個小小的秘境吧!

「北一女」1904 年創校,圖為校園正門,背後是列為古蹟的光復樓。
(資料圖片)

演講完了,學生都散了,我留下來,說:「讓我逛逛校園吧!」

有個老師說要陪我去,這是台北極知名的學府,叫「北一女」(台北巿巿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),但我並不是因為她的盛名才答應來演講,答應是因為她是母校。我在這地方讀過初一和初二,初三那年則因父親調職,只好跟着轉學去南部的學校。回想起來,那時候真是哀傷欲絕啊!

過了半世紀,重回這所學校演講,其實是想藉機再看一看昔日的校園。老樓還是老樣子,操場也仍然環抱在中間位置。啊,我想起來了,當年入校要做個健康檢查,有些項目就是在這操場上做的。除了身高體重要計量,檢查單裏還列有一項是「握力測驗」,檢查員拿出個半規形的不鏽鋼器械,要學生放在掌心裏,然後用力握下去,那是我第一次盡力握緊東西,死命握死命握,感覺到自己年輕的正在成長的手部肌肉的力量,那時的感覺真好,至今未忘。

記得繞過「敬學堂」後面,遠遠的,在學校僻靜的小木樓之下,有我心愛的圖書館。每到周末,長龍排到好遠,輪到我的時候,幾乎沒什麼書了,但我依然歡歡喜喜的借,然後,整個周末因而變得異常珍貴。書可以借一個禮拜,奇怪的是,幾乎全然不記得內容寫些什麼了,唯一記得的反而是一處閱讀空間─今天,之所以答應這場演講,其實就是為了重尋那處空間,那記憶中神秘的幽境,我當年在校園中躲起來讀書的那塊「美麗基地」。

然而找它不到了。

我記得它的位置,它在校園盡頭,靠近我們鄰居「氣象局」附近。那個地點,從外面看是看不到的,只見一片小竹林,竹子不高,約四米左右,竹林只有十米乘十米大,撥開秀美的翠竹走進去,竟藏了一片空地。這小空地更小,僅僅是三米乘三米,奇怪的是這塊空地上不知什麼人放了幾塊大石頭,剛好可以坐下看書。竹子並沒有茂密到天光不透的程度,但一打開書來,錯覺上卻感到扉頁皆成一片薄綠。

那時候,我十二歲。

我讀北一女,表面上榮耀,但其實內心並不算快樂,在一個全校幾乎人人皆為女傑的地方,日子真是不好過,唯一美麗的記憶便是這片竹林中隱藏的秘密讀書基地了。

恰如我所料,半世紀過去,1952年的竹林如今已不見了,藏在幽篁中的秘境當然也就不翼而飛了,新的建築物竟令我迷了路。

時至今日,無論在哪裏,我仍在尋找那一片美麗安靜無人來闖的讀書勝處,也許是圖書館某角落的一張椅子,也許是家中長廊上的卧榻,也許是火車或飛機上的座位……總之,我渴望閱讀,渴望躲起來不被發現的自己,渴望另外稍稍走遠一點,去跟一個遠方的或古代的陌生作者私下會晤。

很難去形容生命中這種美好的經驗,很想對年輕的孩子說,你好歹去找一個好地方或一片幽境吧!並且開始享受一本真正的書吧!

文:張曉風
台灣著名作家